廖沫沙长歌当哭
廖沫沙质朴尚义,热情旷达,特别爱笑,老人笑起来很天真,十分可爱。
廖沫沙结束十多年的监禁生活,刚刚回北京不久,刘茵去朝阳医院拜望了他。当刘茵告诉他人民文学出版社打算结集出版《“三家村”札记》时,他突然迸出笑声,继而大笑,激动起来:
“哎呀,你不怕成为我们‘三家村’的走卒吗?”
刘茵答道:“你们‘三家村’四海扬名,连小孩都知道,只此三家,别无分店,想参加而不得呢!”
“是是是,臭名昭著!”
“你要听一首儿歌吗?小姑娘跳猴皮筋时唱的,一跳一蹦地,痛快淋漓地,唱的是:‘吴晗邓拓廖沫沙,一根藤上仨黑瓜,打!打!打!我们坚持打倒他!’”听完这首儿歌,廖沫沙前仰后合,笑出了眼泪:
“哈哈哈……这……这得感谢江青那些阴谋家,她竟使我这个小人物举世闻名、童叟皆知了!哈哈哈……”笑声爽朗,刘茵被笑声震撼了。
八年监禁,三年流放,饱受折磨,没有沮丧,没有消沉,通脱大气如廖沫沙者,国中能有几人?
廖沫沙1930年入党,入党后三次被捕入狱,几十年来一直从事党的宣传工作,文革前,任中共北京市委原统战部长,文革开始,拿北京市委开刀,廖沫沙被打成“‘三家村’反党集团”,广播和报纸上的批判文章黑浪般地向他涌来,他知道大难临头,但不惊慌,突发狂怒,直奔北京市委,质问有关人士“《北京日报》批判‘三家村’一文所加的编者按语符合事实吗?”随后,即被关押,遭批斗,死去活来。
廖沫沙约我下次一块来家闲聊,我和刘茵到前三门大街趋前造访。
廖沫沙一见面就和我交换起学习心得来。他说他熟读马列,酷爱哲学,出狱后埋头重温马列,收获大得不得了。他说,恩格斯的《自然辩证法》很值得研究。说着,便从身后的玻璃书橱取出《自然辩证法》,让我们看他画满圈圈点点的地方。说,《自然辩证法》了不起的地方就是着眼于科学,随科学技术的发展而发展,从自然科学的辩证发展总结出辩证法的哲学方法,使社会科学研究的领域扩大到自然科学的研究领域,反过来又加深对于社会哲学的研究,从而为人们探讨学科的各个领域提供了一条正确的路线。他说,《实践论》和《矛盾论》当然伟大,但是未能把自然科学的发展纳入自己的视野,矛盾固然普遍存在,而实践经验才接近事物的本质。
此番谈话,有深意存焉。今天我们强调“科学发展观”,不能说同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没有关系。
谈起文化大革命来,廖沫沙悲愤不已,怒不可遏。
1967年夏秋之交,廖沫沙和吴晗同台遭遇批斗,“同村之情”加上“同台之谊”廖沫沙备感滑稽,窃笑又自嘲。中午,俩人反锁在一间屋里,见吴晗垂头丧气的样子,他反倒乐了起来,偷偷跟吴晗打招呼道:
“老吴,咱俩成名角了!”
吴晗将头抬了起来:“什么名角?”
“演戏呀!我们是梅兰芳、程砚秋,如果一台戏没有我们出场,那可就唱不成喽!”
吴晗的眉头舒展了,书生般憨憨地问道:“那我们唱的是什么戏呢?”
“《五斗米折腰》呀!”
可不是吗?昔日的官员、专家、学者,今日的黑帮、反动权威、走资派,一同被扭着胳膊、坐喷气式、此乃谓“折腰”,但他俩谁都明白此刻“折腰”非为“五斗米”啊!批斗结束,返回的路上,廖沫沙想起刚才苦中作乐的一幕,自觉有趣,暗自凑成一绝,诗曰:
太有性格太有趣!
在铁冷的监狱里,廖沫沙依然流露出真性情,一身正气,宁折不弯。1967年3月18日,来人向他外调一位同志的情况,在一言可以丧命的恐怖环境中,廖沫沙竟然敢犯天真,较起真来,义正词严地说:“我不熟悉╳╳╳这个人,如果让我胡说八道我是不干的,你们这样逼供,什么材料也得不到。我已经罪恶滔天了,再多添一些也‘滔’不到‘天’外去……我是等人判我死刑的,死,吓不倒我!”
1972年,廖沫沙被流放到江西,一位“中央来的同志”找他谈话,在那样的环境气氛里见到能够倾吐心声的人,他意外地兴奋,于是将自己的困惑和盘托出,说:“我现在有三个糊涂,第一个糊涂是入党几十年却被打成反党分子,我弄不清楚什么是党。第二个糊涂是从小学马列,学了几十年反被指斥为‘反马列主义’,我弄不清楚什么是马列主义。第三个糊涂是革命几十年被打成反革命,我弄不清楚什么是革命。”听到这儿,陪坐一旁的看守双目圆瞪,大动肝火:“简直反动透顶!你不是反革命怎么跑到这儿来啦?”廖沫沙被激怒了,毫不退让,拍桌怒斥道:“你既然给我定了性,是反革命,那好啦,什么也不用谈,枪毙我好啦!一个人不是只能死一回吗?”阶下囚竟然铁骨铮铮,狱卒们气急败坏,“上面来的人”瞠目结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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